石头是大自然的杰作。
山川河流,大江湖海,无处不有,千姿百态。
全世界各民族都爱石头,从古至今,从西到东,石头的文化,铺满了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史。
但华夏文明对石头的喜爱在深厚的传统中又独树一帜。
中国人爱石、玩石、赏石、品石,把石头当做朋友、当做老师、当做知己、甚至当作自我生命的象征。以石来慰藉心灵,并通过石头来理解宇宙、解析生命,并从中寻找生命宇宙的智慧和哲理。抚摸一块石头,如同抚摸一个千古的故事;亲近一块石头,如同聆听一个智者的诉说。在冷艳清瘦之中,裹着一个恒定不被浸染的世界。所以说,中国人品石,倒不如说是品人,通过石来品味人生,品味生命;中国人爱石,爱的就是这种灵性自由、独立自在的精神。
在中国的赏石文化中,怪、顽、瘦、朴这四个字,既体现了中国人潜藏的反人工秩序的思想,从中更能凸显人们师法造化、归复自然、崇尚创造的人生理想和艺术追求。
“怪”与正常相对,我们通常将那些脱略常规,超越秩序,颠覆凡常理性,超出我们审美习惯的东西说成是“怪”。据记载,唐人就有好“怪”石之风。品石高手白居易就痴迷怪石,他曾得到两块灵璧石,视之为至宝,有诗赞道:“苍然两片石,厥状怪且丑”。宋代文人也爱石,以怪为上。很多人染上怪石癖好,米芾沉溺其中最深。曾自嘲:“癖在泉石终难医”。在一件五代南唐宝晋堂流传至今名为“玄芝岫”的黑色怪石上,米芾题有:爰有异石,征自灵壁。匪金而坚,比玉而栗,音协宫商,采殊丹漆,岳起轩楹,云流几席。”黑色的世界具有无比的灿烂,置于几案,使人联想到山峦起伏云起云收,这个万年遗物,在米芾看来俨然为天下最美之物。宋徽宗也好天下奇石,其中最迷太湖的怪石。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《祥龙石图》所画即为太湖石。所画之石造型怪异,孔穴连绵,奇怪的石头在他看来是美的,吉祥的。太湖石的奇崛、幽深、婉转、温润被徽宗细笔轻钩,活灵活现的呈现出来。一拳顽石,浑沦一团,人们欣赏和痴迷于这样的对象,反映出独特的文化心理和审美态度,其中包含质疑正常理性的重要思想。我所表现的《顽石》系列,在造型之间、行笔之时、着色之中也正是这一思想的外化和对写意油画的一种实践思考。
中国人欣赏石的品性中,“顽”是突出的特征。郑板桥说:“得美石难,得顽石尤难,由美石转入顽石更难。美于中,顽于外,藏野人之庐,不入富贵之门也。”老子有“被褐怀玉”的说法,意指穿着粗布衣服地位低下的人,但却有“怀玉”之心,意指真正有智慧的人深藏而不露,庄子谓之“葆光”。原名为《石头记》的《红楼梦》就是由一块顽石写起,当初女娲补天,单单剩下一块石头未用,后得仙人携向人间幻而为人,即宝玉。宝玉这块无忧无虑的石头,经历一段红尘的雕琢,过程痛苦,但顽性未退,使他这段红尘经历变成了一段“枉”事。所谓无才可去补苍天,枉入红尘若许年。顽石,就是指一块无用的石头。中国人爱顽石,爱的就是这种历经磨难而不改的“原性”,爱的就是不被驯服的“野性”。中国人以“顽”来赏石,强调它的“无用”性,宋代词人辛弃疾有词云:“味无味处有真乐,材不材间过一生。”材不材是种生命智慧,无用之用,是为大用。石没有用处,一如赏石文化的推动者苏轼在《儋耳山》诗中所说:“突兀隘空虚,他山总不如。君看道傍石,尽是补天余。”无用,被视为生命存养的妙方,这样的思想对中国人影响既深且巨。石之所以成为中国人的至爱,与这一思想是密切相关的。
我之所以喜欢和表现这“无用”的顽石,是因为顽石中“野逸”的特质。计成说:“片山块石,似有野致”,正是此理。顽,即疏野,倔强,不被训服,不披文明外衣,天然本真,这恰恰也是绘画艺术最为珍贵的地方。
中国文人赏石爱其“瘦”,即重视其作为独立不羁精神境界的象征。尤其在文人艺术中,瘦,不是外在形式上的偏好,它是士人独立人格的象征,瘦标示的是离俗的气质,清逸和超远之情。瘦与肥相对,肥易落色相,流于俗腻,易生媚态,而瘦是耿耿独立,凛然难犯,它是清癯的、幽淡的、平静的。在中国艺术家看来,瘦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,古诗有云:“雪尽身还瘦,云生势不孤”。清代金农也对艺术中的“瘦”体会至细至深,他有一幅瘦梅,题诗道:“雪比精神略瘦些,二三冷朵尚矜夸 。近来老丑无人赏,耻向春风开好花”。他谈到画梅之法说“画梅须有风格,宜瘦不宜肥耳“等等,金农整体的审美感觉都打上这一思想烙印。石是有风骨的,瘦石一峰突起,孤迥特出,无所羁绊。一擎天枉插清虚,取其势也。如一清癯的老者,拈须而立,超然物表,不落凡尘。唐人有诗云:“寒姿数片奇突无,曾作秋江秋水骨。”此之谓也。八大山人有幅怪石图,画的也是这孤迥特立的精神。元人有云:“看灵壁石之法有三:“曰瘦、曰皱、曰透。瘦者峰之锐且透也”,清初龚贤非常重元人的寒山瘦石的表现,他说:“北宋人千岩万壑,无一笔不减,元人枯枝瘦石,无一笔不繁”。纵观中国传统绘画,就可看出中国人爱瘦石的精神。中国画家有重寒山瘦石的传统,传统山水画中多见溪寒水清浅,山瘦石崚嶒的描写,瘦石寒泉,冷云生处,就是画家用心处。
我所画之石,多有瘦、漏、透,但我更多追求的是人心的安顿、自爱、自信、自我珍惜和抚慰,一如孔门所教“君子固穷”,君子于“穷时而固”守其志。做为艺术家无论穷富和人生是否得意失意都要甘于此、驻于此、瘦中有硬、瘦中有志!
石是大自然的创造,由天地元气发生,一气氤氲游荡而为形,绝无斧凿之痕,臻于自然全美。明米万钟有石铭说“匪雕匪琢,乃合昊林。为氤为氲,与道合真。是分是循,抑亦观物理而图新者欤。”这段著名的铭文强调顽石之未雕的天性,石是拙朴的,没有人工的痕迹。古人玩石,多注意其不琢不磨的特性。所谓“浑论无凿、凝结昊天”、“是禀混元,非因琢磨,所表达都是石之浑然天成的特性,中国人对石之“浑朴未雕”的这一审美追求,也正体现了华夏哲学的一贯思想。在道家哲学看来,道的世界,就是朴,朴是没被打破的圆融世界,在这里没有知识、没有分别、没有喜恶、没有争斗、万物自生听,太空恒寂寥。《庄子 应帝王》中所说的“日凿一窍,七日而浑沌死的”故事,有对其哲学进行总结的意味。就是强调感官开而知识行,知识行而浑沌死,浑沌死而道灭这一道理。中国爱石就是爱这一片没有秩序的秩序,没有知识的浑全。我所理解石的浑沦朴拙就是自在兴现的境界,不劳人力,不著理性、无所系系,不挂烟萝。我所画之石也是一团浑沦的自由,一团浑沦的真实,在精神上自由自在,在画面中驰聘自由。这不正是写意绘画所追求的人格之境吗?
综上所述,中国人爱石的怪、顽、瘦、拙,不止是爱它的表面形式感,爱石之人而是被顽石中所蕴含的道家思想深深吸引,表达了理性规范的社会环境下文人和艺术家这样的一种思想:理性的约束会令人丧失真性,过份功利的追求会伤害人的生命,依附性生存是一种虚假的存在,过份的雕琢只会背离原初的真实。对于写意绘画而言,师法自然,观照内心,重视真情实感,明心见性,无所羁绊,意到笔到,意随意行,浑然天成,那该是多么快慰的艺术和人生境界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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